文/王小毛来源：掌心风月（jiuerjiu）

1

卢文静做了个一夜暴富的美梦，梦里面，她刚打开皮箱子准备数钱，就被来自梦境外的一声巨响击散了所有幻境，“卢文静！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不起床？”

是她妈孟晓梅。

卢文静不舍得睁开眼睛，随即感觉身上一凉，应该是被子被掀了。

她叹了口气，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打着哈欠说道：“妈，我昨晚熬夜整理我的设计作品集，两点才睡，真的很累，你让我再眯一会儿。”

孟晓梅二话不说，走到窗前哗啦一声拉开窗帘，随即把窗户推开：“越熬夜越不能打乱作息，小心以后生物钟颠倒。赶紧给我起来！你自己照镜子瞅瞅自己个儿，自从失业在家，一天天成什么样子？二十七岁的大姑娘，能不能对自己有点要求？”

这大清早的，先被打破美梦，再被戳到痛处，什么仇什么怨啊。

可对面那人是孟晓梅，卢文静一点辙都没有，只能妥协、认错，顺着她，方能求得安生。

卢文静去卫生间洗刷刷的时候，孟晓梅也没闲着，唠叨声一串一串地从餐厅传过来，“心多大，一点都不知道着急！出去看看，谁家二十七八岁的孩子还闲在家里？你爸现在还全国各地出差呢，你妈我退休了还被返聘回去继续工作呢。现在这社会，市场经济，机会那么多，比我们那时候好太多了，我就不信，你诚心想出去上班，会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岗位？”

卢文静麻木地刷牙、洗脸、梳头，蹲马桶，而后面无表情地坐在餐桌旁，夹起一根油条刚咬了一口，就听孟晓梅换了口气，变得语重心长：“文静，年轻人要踏实，不要总想着一步登天的事，钱少点也没关系，你得先做起来，不能这样荒着。”

卢文静举双手投降：“妈，妈，你不要再说了，我今天就有面试，你放心，只要这家公司要我，我肯定踏踏实实去当牛做马。”

好在，面试还算顺利，在坐公交往回走的路上就接到了人力部门的电话，她赢得了当牛做马的资格。就像从石缝里顽强钻出来的小草，就像从乌云中漏出的一线光芒，无疑，这通电话为她近期一言难尽的家里蹲生活带来了底气和希望。

晚上，孟晓梅下班回来，卢文静赶紧跟她分享了这则好消息。

孟晓梅慢悠悠地换鞋、脱大衣，而后问道：“待遇怎么样啊？”

卢文静尬笑：“我面试的是设计总监助理，暂时五千一个月。总监说虽然我是成熟设计师，但刚来都是这个待遇，等试用一段时间就给我转设计师，估计至少八千。”

孟晓梅靠在门口的小吧台上喝了杯水，说道：“唉，凑合吧。咱家楼下的图文社，就给人打印拍寸照的那个小姑娘，农村来的，也没上过什么大学，就专门学了一点平面设计和排版，人家现在一个月起码净剩两三万呢。”

卢文静：“呵呵。”

2

卢文静因为早到家，已经做好了饭，孟晓梅洗完手，直接坐到餐桌旁，端起饭碗，忽然开始忆苦思甜，“当年我和你爸家里都穷，我们吃了多少苦才考上大学，上学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毕业后虽说分配工作，但都是很累很苦的工作。你爸在车间里抡大锤，我呢，天天跟着领导爬山越岭去调研，后来一步一步地过上了现在的生活。我们付出的辛苦，是你无法想象的。”

卢文静：“妈，我也很辛苦。你看我的那些作品，哪一个不是熬心血磨出来的呢。”

孟晓梅：“得了吧，活得最舒服的就是你们这代人！你们就是享受的一代！也就房价高点呗，还有我们这些老的给你们出首付、托底，你们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卢文静面无表情地点头：“你说得对。”

次日，卢文静和孟晓梅同时出门。两人在小区门口分别，孟晓梅开车往东走，奔向她的单位；卢文静撒丫子往西奔，赶去她的公司。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一个周三的早上，孟晓梅收拾好准备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卢文静依然蓬头垢面，便提醒道：“你要迟到了！”

卢文静顿住，想了想，还是坦白道：“妈，那个……我又失业了。”

孟晓梅瞬间皱起眉头，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又失业？我晚上回来听你说。”

整整一天，卢文静陷入一种无比焦虑的情绪中。这次失业是她主动离职，根本原因很多，直接原因是她被上司性骚扰。趁着孟晓梅没回家，她一条一条地在脑中整理。

但到了最后，她发现，以她对孟晓梅的了解，这些理由，她根本不会相信。或者说，她自诩爬山过、趟过河，不相信任何理由，那都是惰者的借口。

果然，晚饭时，卢文静一条一条地向孟晓梅解释自己离职的原因，却只换来孟晓梅的嗤笑和不理解，“你们这代人啊，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吃苦又太讲个性！加个班算什么呢？谁不加班呢？应酬一下又能怎样？现在谁不应酬呢？这算什么理由？”

卢文静苦笑，不知道该怎么向孟晓梅解释，她说的加班，和孟晓梅单位的加班完全不一样；她说的应酬，和孟晓梅所经历的应酬也完全不一样。

所以她说了孟晓梅也不会相信。她只会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被惯坏的一代人。

幸亏，幸亏她最初失业是因为公司倒闭，否则还不知道孟晓梅的思维会发散到哪里。

3

母女俩洗碗的时候，孟晓梅又说：“早知道，当初就该让你去考公，起码稳定，而不是放任你去做自己喜欢的工作。那时候让你读研你也不肯读，如果读研了，学历高一些，哪会有现在这些事？还有，这事提起来我就来气，我当年托朋友给你介绍的工作你为什么不去呢？”

卢文静：“妈，我会找到工作的，你不要再说了。”

孟晓梅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实在不行，你找个人嫁了吧。”

卢文静吓得差点摔碗，什么叫“实在不行，找个人嫁了”？现在谁不知道，找对象比找工作更难呢？

卢文静苦笑：“对象也会找的，但肯定要在找到工作以后才行。不然我一个无业游民，能找到什么好对象？”

孟晓梅白了她一眼：“靠你自己确实很难。”

卢文静以为孟晓梅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几天后，孟晓梅真就给卢文静甩过来两张照片，让她从中挑一个出来见见面。

卢文静哭笑不得地看了看，回道：“那我两个都见见吧，看看哪个看得上我。”

于是，卢文静便在周六和周日参加了两场相亲，走完过场，她才明白孟晓梅给她安排了什么配置。

一个男人条件优越她许多，当对方听说卢文静目前处于失业状态时，很明显地表现出上位者的姿态，说他不介意未来的另一半全职，但希望另一半能料理好家里的一切。

另一个男人条件比卢文静差很多，没什么学历，唯一的优势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卢文静跟他谈不来，但是因为她没工作，对方似乎忽略了两人的差距，一直在强调未来的妻子起码要能够养活自己。

这两场相亲带给卢文静的震动比失业还要大，回到家后，孟晓梅问道：“你相中哪个了？可以试试发展。我想想也是，如果实在搞不定工作，搞定婚姻也行，你总不能什么都没有。提醒你啊，你找对象的时候不要再犯找工作的毛病。”

卢文静问道：“妈，这两个人很明显都不合适，你为什么要让我去见呢。我特别想问问你，在你心里，我就那么差劲吗？”

孟晓梅叹口气：“你出生后，我们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你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你去的是最好的机关幼儿园，后来读的是咱们这里最好的小学、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

“你有美术天份，我们就请了老师培训你，考美院的时候也很顺利。我和你爸，我们经常想不明白，到底哪一步错了，导致你没有达到我们的预期。我们能做的都做了，那不是你自己的问题，还能是什么呢？”

4

听到孟晓梅这样剖白，卢文静无言以对。她爸妈的期望都是自发的，如今他们感到失望，却好像那些期望曾是卢文静承诺过的一样。她再三思虑，说道：“妈，你有没有想过，时代变了，有些东西，不是投入+努力就能得到的。”

孟晓梅：“你总是这样，喜欢为自己做不好的事情找借口。我和你爸是怎么得到如今的生活，我就不多说了。咱就说说你的同龄人吧。楼上王姨的儿子，读的大学跟你差不多，人家现在在首都买房定居；我们单位你周姨，咱们两家条件差不多吧，人家女儿已经升中层了！”

卢文静话到嘴边又咽下。

王姨的儿子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周姨的女儿学的是金融。他们如今为什么发展得好，原因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若是这样比，楼下做教培的李阿姨女儿比她惨得多，甚至需要把从前的工作经验全清零，完完全全从头再来。

但她不敢说，因为孟晓梅不会承认，在当今社会，选择大于努力。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命运是被时代裹挟着。每一步都没有走错，每一天都没有虚度，不代表你就能过得好。

之后，卢文静每天都会出去面试，偶尔短暂地工作几天。

她已经把要求放得很低，但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出现，到最后，连她自己都灰心了，甚至开始自我怀疑。那天，前同事帮她接了个小活儿，带她赚点钱。她正窝在电脑前修修改改的时候，孟晓梅下班回来了，直奔她的房间，说道：“文静，我托朋友帮你找了份工作。”

卢文静：“去哪里工作？做什么？”

孟晓梅：“在朋友亲戚家的公司，可能去做销售助理之类的职位。”

卢文静脱口而出：“不去。我自己能找到工作。还有，你也不要再安排我相亲。你不了解现在的婚恋市场，早就不是你们那个穿衣吃饭的年代了，我不变好点，不可能找到好对象的。”

孟晓梅：“那你什么时候能找到工作？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你找一份工作会这样难。我是看不下去，才帮帮你的。”

卢文静：“我还是想做设计师的工作，我喜欢。”

孟晓梅：“可是你找不到。工作机会来之不易，我劝你赶紧去入职。”

卢文静倔强地沉默，她看着电脑屏幕，盯着自己过去设计的作品，终于没能忍住，说出了一直以来想对孟晓梅说的话：“妈，你根本就不了解外面。如果你是我，你兴许混得还不如我现在。你真的以为自己事业成功是因为自己有能力吗？不是的，很大一部分，只是因为你们生在了那个时代，而不是这个时代。你有的一切是因为你幸运，你赶上了好时候。”

孟晓梅还想辩驳，被卢文静截断：“妈，你不要对我有过高的预期，因为你根本不了解现在的年轻人是怎样的生活状态、他们面对着什么。只是有一点，我们一定比你累。你总说我有问题，我不努力，我好高骛远。可你不知道，在原来的公司，我一直都是老板最信任的员工之一，我的作品客户都很喜欢。我落下了一身的职业病，我经常压力大到失眠，头发大把大把掉。

“我也知道自己还差得远，所以一直在学习。我遇到过很多难缠的客户，最多一次改了十二稿，结果最后还是采纳了我的初稿。所有的这些，我不会跟你说，你也不知道。”

孟晓梅张了张嘴，小声说：“你的这点辛苦，怎么能跟我们那时候比呢。”

卢文静：“你放心吧，我会找到工作的。”

5

三天后，卢文静接到了之前面试过的一家公司的电话，对方通知他被录取。

回家后，她平静地将自己再次找到工作的事情讲给孟晓梅听。

孟晓梅老生常谈：“不要好高骛远。”

其实，若是在以前，卢文静会拒绝这份工作，因为公司离家太远了！需要她先坐地铁再倒一路公交。

但现在情况不同，她不敢再等下去，她只想马上去工作，起码能够堵住孟晓梅的嘴。

下班后，卢文静站在路边等车，感觉自己困成狗。

终于，公交车来了，她摇摇晃晃地走上去，坐在座位上昏昏欲睡，直到过了三站，她才意识到身旁站着一个老太太。

她出于礼貌给老太太让座，但老太太说什么都不坐，她说：“现在你们年轻人不容易，压力大，特别累，还是你们坐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这样带着暖意砸到了卢文静的心坎里。

这是她自从失业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被理解、被心疼。她明明那么努力工作、那么真诚待人、那么忠于梦想，然而她最亲近的妈妈爸爸，却因一生顺遂，无法与她共情。

她心口泛酸，拼命地眨眼，想把眼中弥漫的雾气憋回去。

朦朦胧胧中，她看向车窗外，发现路过的城市街景像极了儿时玩过的万花筒，一直变换着不同的组合，而她只是无比渺小的一抹颜色。

时代真的变了，你的付出、汗水、天分以及正确的前半生，都可能助你登高，也可能无大意义。

我们能做的，就是接受质疑，把付出交给命运，把命运交给时代。

本文来自公号掌心风月(ID:jiuerjiu)，专写男欢女爱、两性情感。听别人的风月，悟自己的人生。如果你喜欢这个故事，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