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朝
今日有雨 春江一曲柳千条呀…… 朦胧的江面,隔着水波倒映着青绿色的烟雨。拨开那雾帘一瞧,噢,原来是岸头柳十寻,柳色郁深,千层围叠,这般染透了烟雨。 ——那么,我为您讲个故事吧。先请您用一盏新茶,佐以上好的瓷釉,是苏麻离青透入纹路,您敲敲这茶碗,是不是顶好听的声响?且就作了这悠悠慢板,权当说书人醒木拍桌,给您驱驱困意。 茶自然是上好的,虽然没有蠲的旧年雨水,但您旋开茶盖,可否觉得有骤雨松声入鼎来?哎呀哎呀,是就太好了,请您慢慢品尝,把这烟雨气挥开,只留下白云满碗花徘徊。 茶里雨散,茶外却是连月不开。那我们的故事,也从雨讲起吧。 我告诉您呀,九世纪初,曾有场好大好大的雨,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雨,又有好猛烈的风。您能想象吗,那样的阴风撕扯着天际,吹散了这之前所有的晴日。雨水一洗刷,从前从前,有好些人殚精竭虑留下来的努力痕迹,都看不见啦。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人们仓皇地避雨。 但是,总有雨是躲不开的,更不要说就是冲着某些特定的人而来的雨。那是场什么样的雨啊,我现在想起来心口还要一窒……您让我缓缓神,真抱歉啊! 我继续说,那场雨……砸在地上的雨珠混了血水,蛇行蜿蜒进地表里,也把所有的昨日也一并带走了。砸得真狠!国家的命运,未知的前途,青年人飘摇欲飞的翅膀和一点虚无的幻梦,碎啦碎啦,全碎了!而他们竟然还要就着这样腥甜的雨水,去舔舐自己愈合不了的伤口。 更糟糕的是,这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雨都没有停过。那雨一直顺着青年人的衣角南下,在行经湘水时,都甩不进滔滔江河里。说起湘,我想您应该也会想到那位先生,製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倾泻一荷的汨罗水。后来这汨罗水一路千里迢迢,千年流转,又停留在了渡湘水的贾谊面上,且看他脸上泪珠滚滚,可是嗟苦三闾大夫独离此咎兮?还是嗟苦自己独离此咎兮?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涕泗横流,又是千年一转,终究化成了凄风冷雨,终究在这九世纪要将那再逐而浮湘的人一颗火热心脏都泡透,吸透这冷雨,吸饱所有的失意与痛楚。说什么彩云易散琉璃脆,说什么但是好花皆易落,都要被暗风打成碎月模样。一刀一刀,好像全在嘲笑他那不堪一击的挣扎。 哎,您也觉得可惜吧?我要再向您说一说这位,大雨倾盆那年他才过而立几年,正是意气风发的好年岁。与他的同伴一起呀,本是约好在金銮殿青云颠携手绘出烂漫的俗世画卷。您知道他曾说什么吗?桌子下积压了些陈年古本,所幸还没被潮气侵损,我找来为您读一读……啊,这里,请您听,“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您听听!“致大康于民”!这句话还没开始抽芽,转瞬之间,就被大雨连根拔断了。 您的茶空了,我再为您续一杯吧?我们的故事也要继续了,说到……嗯……啊对了,后来雨小了,湘楚之地盛不下那么大的雨,便将雨线拉长,细密延绵。那位每逢,等等,这么含糊不清地称呼了许久,我不妨再告您清楚一些,上天赋予了那人生来一段好风致,许他姓为柳。您也觉得好极了对吧!他也像极了柳。我一开头向您打招呼便说柳呀,柳叶层叠深深,便能使烟雨山川染上己身颜色。您知道柳,看着最易折,实际柳丝极韧,抽一截还要接连一缕,插在某地又能摇摇晃晃再生长出来。他在那个地方,月色侵岩,而他所目极之处全染上柳色。 再后来,天晴了,雨水收了势,在下游地域伏作平和溪水。柳生才来,这处又安上了柳氏名姓,他为它取名愚溪,闲时掬一捧清水效仿前人濯缨。溪水周边走一遭,他用几年的时间折回又反复,终于将前前后后都变成了自己的天下。您难以想象吧!我往前一踏,那小山上郁郁青青生了柳枝,往后一退,这边的小涧落了他的柳,去什么潭什么渠,全刻上柳生笔迹。他把他的根须向下吸附地底泉水,伸长枝丫挥出柳千条,好苍劲一笔! 只是,扎得这样深,他的根终究不属于这里。他将枝叶往北一伸再伸,以为这样就可以够到梦里的长安,够到他俊杰廉悍的少年时。那璀璨生光的翩跹岁月,成了他此时最骄傲又最不值得提起的过去。雨终于不来伤害他了,曾经积攒起的雨水汇成了江潮一泓,他咽下那些回不去的好日子,终于化雨为剑,化笔为刀。不过是滚滚江潮罢了,那就惊棹横江,溯凌天之腾波。这便是他。 只是……您也想不到吧,晴天还是没法长久,就像当年,又是一阵雨扑面而下,又是,又是打翻晴日。那雨太酸太苦,酿不成酒,却还要一口闷到心底。 他去了更南一端,那里的雨挥洒得更肆意和绵稠,终日不放的瘴气与潮热,惊落了一地的榕叶。那雨痴缠到什么地步呢,他身上的白衣,竟全被梅雨墨染,让他念起帝京的尘土,不是当年了,不是当年了。 他撑了伞,挺直了腰,没有从前以笔为刀的躁意了,或许是这一生经了太多的雨季,他渐渐沉下心,和着那里的人民一起,凿井开源,释放奴婢,几年来他做好的事,收到的敬慕,好像又可以汇成一泓江潮。只是他最后还是没有等来晴天。一场大雨将他永远地留在了彼处。就这么结束了。 诶,我的故事是不是结束的太仓促了?您这么觉得吗。不过,好像再多说什么也无意义了,因为后来有那么一回,愚溪有僧人来访,他把所见之景告知柳生的另一位友人,三首诗落笔,人间又添水花一朵。 只是,再之后就没有声息了。那位友人再不提起,等他离开,还记得当年的雨、当年的柳的人,也没兴趣再将陈年旧案翻上一番。 不过呢,水要向前继续流动,过了个几百年,还是有人将柳生这一宗翻出来,洋洋洒洒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好嘛,当年的雨又复刻,溪水又不平静。 您问过去了多久?啊,我掰着手指头数一数,距离那时,好像已经很遥远了。一、二……啊!是一千二百年,整整一千二百年喔。 我要与您说这个故事,也不是什么有意思可以嚼着嚼着伴茶的点心,只是碰巧,这外面下了这么久的雨,您看,还没停,而河对岸是一川烟柳,触景生情罢了。仔细一想,这么寂寂寥寥说下来,真没什么意思,无非是一个人终生都被雨打伶仃,雨里飘零。 嗯?您问今朝?哈哈,您可真是不依不饶呢,竟然对这个故事的余留还有兴趣,那,我便告诉您。雨水可以在人身上砸出冰冷的痛意,亦能洗净所有的尘埃,一千二百年了,该这样了。千年来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打击他的那些雨点,到后来几经波折,变成春风化雨,冲刷走蒙在他身上的雾,可算是现出他原本、就是那般光风霁月的好模样。 他最后呆的那个地方啊,过了些年雨也停了,夜夜是好夜,溪水为一睹仙人,跑上天充当了银河。据说这些晴空还与柳生有关,因为他变作那夜里天南星一颗。给您唱一唱那儿的人怎么说的:“侯乘驹兮入庙,慰我民兮,不嚬以笑……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我勉强搭个荒腔走板,见笑啦。 不过,他们愿意这么想,倒也好,一千二百年,那里的人们还是这样爱他,江水见证过他种的柳树消失,又在同样的地方那的人们种上新的柳树,一年年岁岁更迭,到今朝又是满岸的新柳,满岸的谈笑故事。 对了,又想起来一茬,柳生留了好些文字下来,那真是顶顶好的文字呀!您在路边随便揪一位小童,捎他一句“独钓寒江雪”,他定能知道这是柳生之作。再找一位较长的中学生,问问他近来学了什么古时散文,我想,也定有柳生的一页。 您还记得我之前读的他那句么?把时光抖抖灰显露出来,看清了吗?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这可真是……垂不灭之声啦。 至于大康于民,今朝展眉一瞧,倒也没有完全被风雨摧毁。若他真是那千年无转移的天南星,也定能看到一千二百年后,他化为星星的那片土地依旧好山好水,生活在那里的人过得爽快热闹。为他修建的祠堂前行人如行云,一大块簇拥一块。夜晚的江边燃起灯火,一盏连接一盏,遥遥应和那天上星,后来我想了许久,您说这是不是也是想要极力告诉那云层之上的一种方式呢? 到今日,竟然源源不断有人始终在怀念他。我不妨告诉您,您不是听这个故事的第一人。我与好多人……讲过他呐。 好啦,今朝事也言尽,故事就停在此处,至于主人公究竟千年前是何种光景,您自己大可随意想象了。嗯?您问我到底是谁,缘何知道这么清楚? ……我啊,倒也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名姓,却与这雨有那么一分血脉。您就当我,是奔腾过柳生身侧的江河,储存记忆又不曾停滞的泪,是被几番洗濯过、属于柳生的愚溪水一朵吧。 Fin. 后记:琐碎话很多,谢谢您看完。 先标注一些: “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屈原《离骚》 “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贾谊《吊屈原赋》 “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柳宗元《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迸书》 “却惊棹以横江兮,溯凌天以横波。”/柳宗元《惩咎赋》 “侯乘驹兮入庙,慰我民兮,不嚬以笑……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韩愈《柳州罗池庙诗》 嗯,应该都能看出来……雨是指永贞革新,柳柳被贬的二遭,染上柳色是指柳柳无论写什么都像在写他自己,然后梅雨染衣是来自他的《梅雨》:“素衣今尽化,非为帝京尘。”三首诗是梦得的伤愚溪。 哎我觉得很明显啦!再直说就没意思惹! 于是就这么草草搁笔吧。不过一转眼,竟然真的就一千二百年了,十二一轮回,今年是第一百个十二年。我今天依旧在想念你。 不过我相信,柳色依旧是好模样,真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曾经二十年前旧板桥,有人恨无消息到今朝,所幸水是有记忆的,一以绵延依旧把你的故事和消息带到了今朝。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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