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可能是因为自身的际遇，总是频频的想起我的外婆，想起她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突然在脑海里出现，好像是地层里面的一个远古生物的化石突然活了过来。它在那里不知道沉睡了多久，就等这一天，我突然看到了，于是恍然有所领悟。

外婆靠在门槛上，夕阳正要下沉，正患着严重的肺气肿的她，用很微弱的声音说：从前有一个农民，他种了一块地，地里的庄稼长得好极了，邻居说，你今年可有好收成了，他说：“谁知道呢，还没有收割呢！”水稻收回来，金灿灿的晒在太阳下，邻居又说，你今年可以过上好日子啦，他说：“谁知道呢，还没有收到仓里呢！”突然，天上刮起大风落起大雨，一眨眼的功夫谷子就被雨水冲走了，等到风雨过后，他看着空空的晒谷场说：“你看，谁也不知道呀！”

外婆头歪在门框上，轻轻地说：“谁知道呢！”那时候，命运的手已经扼紧了她的脖子，她已经喘不过气来，她一定想起了她的一辈子，这个故事就是命运的箴言。

外婆的一辈子，除了时代赋予的铺天盖地的苦难，还有命运额外附加的磨难，家道中落，为人作童养媳，没有吃没有穿，一个人整晚整晚的做鞋子，这些似乎都可以不值一提，可是少年丧父，青年丧夫，丧子，改嫁，不到天命之年又疾病缠身……如果命运可以质问，是不是有些过了分？我们总是祈愿苦尽甘来，外婆是没有盼到这一天，她终于在六十三岁的时候死去了。

我小时候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在我稍懂人事的时候，外婆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其实那时候她不过五十多岁，她的身形鞠瘘，瘦得像一根枯柴，她咳嗽的时候就像是要把心肝肺都挖出来那样痛苦，她的眼睛总是流眼泪，因为有严重的眼疾，眼睛好像蒙了一层打湿了的灰尘似的，眼角有些糜烂，深深的鱼尾纹一直刻画到耳边去。她脸上有高高的颧骨，脸颊深陷，笑起来的时候，也像要哭的样子。

有一次，她对着她水渍斑斑的镜子梳理她的头发，脸上似乎有些笑容，这笑容就像夹杂在她黑发里的银发，像深秋的第一场霜落，凉飕飕的叫人欣喜，外婆在镜子里看见我，她问我：“玉丫，你长大了要嫁给谁？”我认真的想了想说：“嫁给火车司机吧！”外婆问：“为什么？”“我想和外婆一起坐火车去玩。”外婆的笑容打散在脸上，眼里泛起泪光，她搂我到怀里说：‘’我怕是等不到啦，不能陪你坐火车啦！”那个时候，她的小女儿还待字闺中，儿子还在上大学，生活正要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可是她深受病痛的折磨，她不知道，那一场洗劫一空的暴风雨何时会到来。

长大以后，我许下的美好愿望没有实现，但是，我还是有了很多次坐火车的机会，每一次，我都在想，外婆是我人生的始发站吧。

我小时候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觉得除了外婆是没有人爱我的，他们都忘记了，忘记一个孩子在眼巴巴的等着有人来爱她，只有外婆记得我，她的壁橱里总有软软的红薯片，白白脆脆的红薯干，烘坛里总有晶莹的起了白霜的乔饼，还有长条的蜜糖色的片糖，好像它们都是从那里长出来的。外婆卷起衣袖，瘦骨嶙峋的手伸进去，拿出她存留着的东西，眼看着我高兴的吃下去，连着几遍的问：好不好吃。我总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在年关的时候，外婆就要炸油豆腐，把白白的豆腐切成块，放到油锅里，豆腐冒着白色的泡泡翻滚着，碎碎的嘟囔着，一会儿就变成一粒粒金黄的酥软的油豆腐。我捧着一个小瓷碗，外婆把圆滚滚的油豆腐放到碗里，我迫切的要吃，常常烫到舌子，在屋子里叫着跳着活活的把豆腐吞下去，外婆总是说：看你这急猴子，总要喂饱你的。我吃饱了，像一只懒猫卧在炉灶边，火光照着她的脸，她像一尊青铜塑像，闪着温润的光。有时候，外婆在煮猪食的时候，在锅里放一个鸡蛋，鸡蛋就有青草的香味。鸡蛋是外婆的存钱罐，是舅舅的学杂费，可是在外婆家我常常可以吃到一个囫囵的鸡蛋。

到了盛夏的时候，吃不完的青辣椒，外婆就要晒白辣椒。青辣椒用水烫过，剪破后擦盐，放在太阳里暴晒，辣椒晒干了，就要收起来，余下的辣椒籽就成了我零食，外婆用一个小杯子将辣椒籽盛起来，我搬了小凳子坐在地坪里，端着小杯子，用舌子在杯子里点一点，就有香辣的辣椒籽沾到舌尖上，先含一会儿，有点咸，再嚼一嚼，辣辣的。

外婆家对面的山叫兔形山，门前有一口清水塘，太阳还和晚霞在缠绵，东边的月亮像一片鱼鳞一样已经挂在兔形山的耳朵尖上了，兔形山青黛色，正竖起耳朵听月亮呵气如兰的细语，我觉得幸福极了。可是有一天，我似乎知道幸福后面还有一点什么，于是就叹息了一声。外婆听见了，说：你叹什么气？我突然被唤醒，分辩道：我没有叹气。外婆说：小孩子要高高兴兴的，不要叹息。但是外婆却叹了一口气，我说：“小孩不可以叹气，大人就可以了吗？”外婆说：“外婆没有叹气，你们现在多好的日子啊，往后还会更好的，不要叹气。”

那会儿，我有多大呢，我不记得了，外婆穿插在我童年的全部时光里，她让我好好的长大了，长大了的人生烦恼丛生，人生的小舟驶入无边的瀚海，再也无法驶回童年平静的港湾，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外婆认真的对那个小孩子说：“不要叹息……”

外婆讲的那个故事，突然我就懂了，因为外婆那被风雨吹散的种子，已经种在我的心里，已经生根发芽，结出果实，然后，终将有一天一场风雨把它散落四方……

作者：肖玉辉，女，湖南省双峰县梓门桥镇青石村人，现供职于双峰县自然资源局。本文系作者投稿，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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