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故園招魂:《深色田園》讀記三

文/鄧軍海

只有祖母知道我的魂丟在那裡,也只有苦難深重的祖母才能喚回我丟失的魂靈。

……

再也沒有人為我喊魂了,再也沒有人在月光淒清的永夜講述有關古屋和這塊土地的傳奇,那些讓人驚懼又讓人癡迷的鬼怪故事。而我已經在熱鬧的人群中廝混了好多年,身上沾染的氣味自己也覺得陌生。

——《深色田園》頁8

01

這些天,心情頗不平靜。不平靜的機緣,是偶然邂逅《深色田園》一書;不平靜的後果,則是越來越覺得自己欠作者文謀兄一份人情,雖然我跟他還是世俗意義上的陌生人。

這不是一本名著,只是一本「平常之書」;作者也不是專門作家,更不是什麼名家,而只是「塵世中極其平凡的生命」。

然而,細讀此書,你就不會將注意力放在引號裡這些文字的限定語上面,而會放在「書」和「生命」上面。此書告訴我,怎樣才是一本當有人寫亦當有人讀的書,怎樣才是當感激當堅守當活過的生命。

02

記得蘭川的「樸野堂」公眾號第一次推出書評,作者文謀兄向吾友楊無銳好似道歉似的說,他這書寫得太「幼稚」了。

然而這本書的最大好處,恰好就是文謀兄感到過意不去的「幼稚」。

不要以大思想家大作家為準,去要求這本書,就好比切莫以豐功偉績帝王大業去要求李後主李太白李義山。

作者在述說自己對余華《細雨中的呼喊》這本書的閱讀記憶時,說了這樣一段話:

我看過許多關於成長的故事,與《大衛·科波菲爾》相比,余華的這部作品肯定不會是最出色的。但對我而言,它卻是最感性的。就像無法拒絕夢一樣,我無法拒絕它語言的牽扯。(梁文謀《深色田園》,天津人民出版社,,頁)

雖不是「最出色的」,卻是「最感性的」,簡直就是我對文謀兄此書閱讀感受的絕佳形容。

有時候,撼動你靈魂的並不是名山大川,而就是一聲鳥語一聲蟲鳴。孜孜于尋求「最出色的」來撼動靈魂,你的靈魂,可能一輩子都撼動不了。因為這時,你儼然以評委會委員身份出現,而不是以一個人的身份出現;你只會去計較,而不會去欣賞——你可能壓根沒想去被打動,因為你將閱讀與穿名牌看成了一回事。

我說此書之最大好處恰在於「幼稚」,覺得能得到人理解的原因,至少有兩個。

其中一個原因,我已在前一篇書評文字裡交待過了,那就是文謀兄一直在堅守他心靈的柔弱;

另一個,則是本篇文字想寫的,他在「幼稚」地為故鄉招魂。

03

「鄉村之死」,在這片土地上,已然成為事實。因為新農村不是農村,新農村建設恰好殺死了農村。(詳見拙文《鄉村之死》)

鄉村,是被謀殺的。兇手,並不是強拆隊,而是知識人,是鼓譟城鎮化的知識人。

這些知識人,要麼是所謂國師或智囊,就城鎮化獻計獻策;要麼是所謂專家學者,宣傳鼓吹城鎮化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在報刊發文章,在課堂嘮叨,在私下閒掰;要麼則是普通小民,相信城鎮化是必然大勢,看好房價上漲或懼怕房價上漲,排隊搶購,搶上了沾沾自喜,搶不上則後悔不已。

這些知識人,身份不同,卻都是鄉村的隱形殺手。隱得很深,連自己都不知道,因為有的一面炒房,一面咒罵強拆隊。

而將他們連為一體的就是進步論敘事。正因為進步論敘事,才有了所謂一線城市二線城市一直到N線城市的座次排名。只要這一座次深入人心,就可以確保國朝小民永久的購房熱情——貸款買個房子就能成為上等人,就能賺錢,名利雙收,何樂不為?

然而,在這套排名座次裡,沒有鄉村的位置——為什麼沒有一線鄉村二線鄉村一直到N線鄉村的排名?為什麼要稱北京為一線城市卻不能稱為N線鄉村?

由於鄉村沒有座次,於是鄉村就成了需要解決的「問題」或需要改造的「對象」——再說一遍,不只是統治者這樣認為,被統治者也這樣認為。這時,按照葛蘭西的理論,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就成了「合謀」關係,共同支撐著城市「霸權」——鐵板一塊的意識形態。

這就是文謀兄書中屢屢提及的「從天而降的時代」:「是這個從天而降的時代把一切都顛覆了。在時代列車的隆隆聲中,人們變得心神不定,變得像商人一樣斤斤計較,像政客一樣互不信任,像閹臣一樣沒心沒肺。」(頁91)

04

深層心理學的一大洞見就是,決定你我行止的並非意識,而是無意識。

深入國朝知識人無意識領域的進步敘事,文謀兄早已不再相信。他說:

人類歷史上很多東西並沒有鐵的規律可循,書本上的進步理念不過是一些人出於自己的需要牽強附會出來的結果。真實的歷史總是混亂不堪又生機勃勃,它太多時候是心血來潮的即興之作。(頁22)

時代的變遷讓人驚喜,也讓人惆悵。我始終以為,進步從來不只是簡單意義的上升,不會像一支竹子的生長,節節清晰可見。(頁29)

他或許也曾擁抱過這套進步敘事,畢竟,他跟你我受的是一樣的教育。然而,他在所謂進步中體察到的卻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從很早的時候起,我就懷疑種種關於時代進步的理念。這種進步的理念讓我的人生充滿著淺薄的歡樂,并沒心沒肺地對待那些行將消逝的風景和文化。

在鬧哄哄的時代浪潮中,我生活得並不幸福,無所依歸的感覺時時咬噬著靈魂,那些从天而降的东西最终被发现都面目可疑,徒然增加人生的空洞感……(本書《卷首語》)

換句話說,他對進步論的疑慮不是出於知性推演,而是出自靈魂叩問。「淺薄的歡樂」,「沒心沒肺」,「無所依歸的感覺」,「人生的空洞感」——假如你覺得這些詞彙太過主觀,甚至都不知道在說啥,那我只能引用文謀兄的一句話:「如果看不懂《紅樓夢》,那不是這部書過時了,而是我們的心靈遲鈍了。」(頁)

05

書名《深色田園》,取自書中文謀兄敘寫聖生兄鋼筆畫的文章深色的田園。

深色,就字面義講,當然是指聖生兄的筆觸——鋼筆之黑色。然而,這筆觸,卻是聖生兄刻意選擇的。或者說,黑色鋼筆,恰好是最好的表達。聖生兄在自己的鋼筆畫集前言中說:

這本畫集留下了許多風雨飄搖的舊時鄉鎮光景,鋼筆的黑色似乎成了那些殘存老屋的最佳表現手法。走過一些舊時鄉鎮,蛛螭滿佈的墻緣儼然在訴說曾經的舊事與時光。(《帥聖生鋼筆畫集·前言》)

「鋼筆的黑色」之所以成為「最佳表現手法」,那是因為「黑色」,自有黑色的情味:

聖生兄把廢棄在鄉村田園上的老房屋畫成了一座座獨立時空的紀念碑,就像在固執地表達一種懷舊的權利,那沉重的黑色便有莊嚴而輝煌的意味。聖生兄說這是為了表達自己對曾經生活過的土地的紀念,而我躑躅在這空闊奇崛的深色田園裡,則以為是為了抗拒人性沉淪的嘗試。(《深色田園》,梁文謀著,帥聖生繪,天津人民出版社,,頁32)

恰如故去之人的照片,慢慢幻化為黑白,田園之所以形容為「深色」,大概由於只有黑色,雖然任你遺忘,卻不容你輕薄。

06

讀此書,切莫只將書中聖生兄的鋼筆畫,當作插圖來看。

因為文謀兄的文字,聖生兄的鋼筆畫,都是出自同一情懷。

這是聖生兄鋼筆畫《棄屋》的畫下文字:

在澡下尖角村,遺有這樣一處破屋,成片地掩映在樹與薜蘿間,滿目蒼涼,頹敗不堪,其間的路塞滿雜草。見我在此勾勒,村人大惑,說:那邊的新房子不畫;居然畫這破屋,真不可理喻。(《帥聖生鋼筆畫集》第75頁)

當鄉村慘遭遺棄——無論是以何種方式慘遭遺棄,他人即便不說活該,充其量也只是一兩聲歎息,而文謀兄和聖生兄卻為之魂牽夢繞。他們念念不忘「少年時的家鄉」,那裡有「十分親切的鄉情和濃烈的生活氣息」,有「有故事的人」,是「有故事的地方」:

小時候,生活在鄉村,最難忘的時光是夏夜。晚飯後,已是星斗滿天,或月出東山。白天的酷熱漸退,勞累了一天的大人們把竹床搬到曬穀場,燃起多煙的艾草驅趕蚊群,星斗之下擺開龍門陣。一定有幾位年齡稍長的老者是這龍門陣的中心,被大家團團圍繞,而孩子們是最熱心的聽眾。不遠處,還時有悲欣難言的二胡聲傳來——我們村有位中年長輩擅拉二胡,這是我最初也最深的接觸音樂。然後就是老人們講的那些故事。現在回憶起來,已經無法完整地複述了,但有些細節卻極其深刻,甚至可以說是我的文學啟蒙。(頁)

曾經在鄉村生活過的朋友大概知道,這並不是對鄉村的浪漫想像,而是鄉村曾經的樣子,尤其是在電視統治鄉村之前。雖窮,但有生活。

你也許會說,這樣的鄉村,雖有故事,雖有鄉情,但終究貧窮落後。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即便不是「貧窮不是社會主義」之類,大概也跟「發展就是硬道理」差不多吧。為了替文謀兄擋擋駕,我又不得不說說自己。

07

掐指算來,在T城這個所謂的大地方,我生活了將近20個年頭。然而,總是覺得腳下這塊土地,跟我沒有什麼聯繫——仍然是一個陌生人遊蕩在一塊陌生土地上,周圍是一群群陌生人,行色匆匆,忙生意。有一次我跟一個學生說,住在天津,總有一種躺在別人家沙發上的感覺。

我跟腳下這塊土地的關係,與跟故鄉土地的關係,很不一樣。腳下這塊土地,充其量只是我工作所在地,是我賺錢的地方,甚至只是商人眼中的地產,而不是鄉土。如果我還是沒有說清其間差別,那就容我說得極端一點吧。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經常會想到自己的死亡。切莫急著給我扣一個「消極悲觀」的大帽。若論扣帽子,我也會,我會給自己扣上「客觀現實」的帽子。因為,人人都終有一死。

我常想起我自己死後,就算是一把火燒了吧,留下的那點灰放那裡?沒地放,除非有人替我出錢。「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在鄉土中國,是事實;在你我都在生活的地產中國,是一句古詩。

記得小時候,村裡來了一個叫花子,女的。冬夜,死在一眼爛窯裡。隊長四處打問,想找家屬。好幾天了,沒一點著落。尸體不能久放。於是隊長找了幾個年輕社員,給她挖了一個坑,拿卷蘆席裹了,入土。臨葬,老人們千叮嚀萬叮嚀,坑一定要挖深一點,不要讓狗刨出來。還叮嚀,不要「平墳」,要起疙瘩,墳疙瘩,萬一家人打問,能找著。

這位生產隊隊長並無模範黨員或先進幹部之類光環,甚至還有點小貪,老人們也並無所謂道德標兵的稱號,其中有的甚至劣跡斑斑,但他們知道,叫花子雖是異鄉人,但死在俺村地土上,就不能讓狗給吃了。

城裡的辦公樓或領導辦公室,常常掛有「厚德載物」四個大字,但我隱隱約約覺得這些衣冠楚楚的官員並不懂這四個字的意思,因為每當看到這四個字,我就想起這位淒涼死去的叫花子,雖無人養老,但總有人給送了個終。

「你本是塵土,仍要歸於塵土。」那塵土,是鄉土之「土」,而不是國土資源之「土」,更不是城裡人以鄙夷神情顯示自家優越的老土之「土」。

08

這是聖生兄畫集前言裡的一段文字:

這本畫集留下了許多風雨飄搖的舊時鄉鎮光景,鋼筆的黑色似乎成了那些殘存老屋的最佳表現手法。走過一些舊時鄉鎮,蛛螭滿佈的墻緣儼然在訴說曾經的舊事與時光。

這些大地上的史跡在清冷的色調中孤寂、寥落。每隔一段時間,再次回到這些鄉鎮,一些老屋便闔然消逝,剩下一堆瓦礫與雜草。當翻開這本集子,其實也就翻開了一個消逝的農耕時代,你多少可以從中領略到一點來自哪個時代的片光與風影,這或許就是集子的意義所在。(《帥聖生鋼筆畫集·前言》)

「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然而在這個所謂時代發展科學昌明的時代裡,人,尤其是自以為有點知識的知識人,總是喜歡援用「歷史規律」或「必然趨勢」或「必經階段」之類自己都不知道從那個地攤上撿來的詞彙,先論證鄉村該死,先給鄉村判個死刑,然後或掉兩滴同情眼淚,或心安理得轉身離去,或理直氣壯地加入強拆隊。

文謀兄和聖生兄深知這一知識群體之強大,抵擋不住。鄉村,瀰漫著死亡氣息,無論鄉村是已死還是垂死。

是抵擋不住,但總可以說她曾經是活的吧,總可以給她留個遺照吧,總可以想想陳年舊事說說她曾經的光華吧。然而,在強大的進步論邏輯裡,這一切都要被貼上標籤,如感傷,懷舊,落伍,保守,等等等等。你我都知道,現代漢語從來就不缺少此類詞彙,甚至發達得不能再發達。

真是對不住,每當我聽到此類詞彙,我就判定,那張嘴巴背後的腦殼裡,只有腦灰質,沒有靈魂。這號標籤,恰好是為沒有靈魂的空殼準備的。

09

正因為人容易將「懷舊」當作一頂帽子來給人扣,文謀兄才在評論聖生兄的畫作時說,懷舊是一種權利:

尤其是這些畫作,深刻地表露了聖生兄對正在逝去的事物的留戀。我總以為,懷舊不僅僅是關於心靈的記憶,更是一種權利。就像有人相信社會的工業化可以給人帶來富足的生活一樣,我也堅信對以往的留戀可以安撫現代人日漸孤單的心靈。我常懷著某種特殊的心境來觀察聖生兄的畫,我覺得不僅理解,甚至能觸摸到他的沉思。聖生兄把廢棄在鄉村田園上的老房屋畫成了一座座獨立時空的紀念碑,就像在固執地表達一種懷舊的權利,那沉重的黑色便有莊嚴而輝煌的意味。聖生兄說這是為了表達自己對曾經生活過的土地的紀念,而我躑躅在這空闊奇崛的深色田園裡,則以為是為了抗拒人性沉淪的嘗試。(頁32)

我總以為,這段評論聖生兄鋼筆畫的文字,也可以拿來註解文謀兄的文章。《深色田園》一書將二人合刊,的確是相得益彰。(只可惜紙質太差,沒印出聖生兄畫的震撼來,看畫集,好)

聖生兄的黑色筆觸,恰如文謀兄的淒美筆調,在為無可挽回的死者,挽回最後一點尊嚴。

「懷舊」,這時一點都不浪漫,而是悲壯果敢——就在大家都跟著時代一起進步的時候,他們選擇了駐足回望。

曾在洪水般人流中行進的你我都知道,這時駐足,或許意味著被推搡,被踩踏。

然而,二位仁兄還是選擇了持守,無望的持守。

10

宋人戴復古《淮村兵後》詩云:「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曉鴉。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這幅畫面,也重現在《深色田園》裡,只不過,不是因為遭遇兵亂,而是因為所謂「時代進步」浪潮:

在這個號稱繁榮昌盛的時世,家鄉的田園卻開始荒蕪,肥沃得插根枝丫也能泛青結果的土地上,只剩下年長的祖輩父輩。他們扛著犁耙步履蹣跚走向田園的情景,充滿絕望。(頁33-34)

年輕人都走了。因為,村裡沒了活路,土地,不再是騰格爾所唱的「養育我的這片土地」。種田,即便不虧本,收入遠不足以養活家人,更別說蘋果手機了。

走出去的農民,有個專門名稱,叫「農民工」或「民工」。

他們,不是工人,也不再是農民,也不是工人;不是城裡人,也不再是鄉下人。社會學家盡可以關注他們的群體待遇,關注他們不尷不尬的社會身份,而文謀兄和聖生兄,卻關注的是他們身為個體的「無家可歸」。因為他們,是我們的兄弟姐妹。

11

文謀兄曾這樣談自個與三農專家之別:

我很感激這些人,然而我從來無法在情感深處認同他們。因為在這些人眼中,農民只是一個群體,一個現代化過程中需要照顧的群體,個體的痛苦從來不在其視野之中。誰能感受那些孩子遭受劫難後留給我的巨大哀傷。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世,眼淚已經在心裡蓄成了湖,蓄成了海,流出來的,卻只有兩滴。(頁36)

要說明這段話的分量,又不得不繞遠一點。

大約二十年前偶讀劉小楓的《這一代人的怕和愛》,第一次聽聞兩種言述之分:「個體性言述」與「社會性言述」。也是劉小楓第一次告訴我,對於思考,「個體性言述」更根本。

日後,每逢同類區分,都會抄下來,都會琢磨良久。積累了好多,只舉兩家吧:

兩條道路:

一種是承受痛苦;另一種是修學畢業當個教授,專門講授別人的痛苦。

前者是「踩出一條道」;後者是「在道邊上晃悠」(為此,「邊上晃悠」一語可用作所有講座和講座——傳道的代名詞),而「邊上晃悠」可能是以沈淪告終。(《克爾凱戈爾日記選》,晏可佳、姚蓓琴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第條,第頁)

(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這三位大人物以血肉之軀去想,現代人以方法、儀器思想。(木心《文學回憶錄》,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頁66)

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他們好像真的在思想,用肉體用精神來思想,後來的,一代代下來的哲學家,似乎是在調解民事糾紛,或者,準備申請發明專利權。(木心《瓊美卡隨想錄》,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頁51)

回到文謀兄的洞見上來,假如「個體的痛苦」從不在三農專家的視野之內,假如三農專家並不相信眼淚,那麼,他們極有可能就是克爾凱郭爾所說的「邊上晃悠」,也極有可能以沉淪而告終。

飽受國朝教育規訓的我們,總習慣於「社會性言述」,瞧不起以至於理解不了「個體性言述」——無怪乎他們為GDP那麼自豪驕傲,無怪乎他們認定城鎮化是歷史發展方向——因為我們只是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勁,卻根本不知道哪裡不對勁。

12

在社會性言述裡,農民工是個群體,是個社會學概念;而在「個體性言述」裡,農民工是一個個生命,跟你我一樣,「在大地上我們隻過一生」,有希冀有困頓有眼淚有絕望。

讓文謀兄放心不下的,就是鄉村土地上的這些活生生的個體:

我不明白隨著年齡的增大,對世事的判斷卻更加猶疑,包括死亡。我不明白被我叫做「外婆」的慈祥老人含辛茹苦活到八十歲了,為何要以決絕的方式走進另一個世界;那個不過十二歲的女孩,竟因一次口角,喝下了大瓶農藥;一位本堂大嬸,在外面服毒後,就想有急事一樣跑回家,嘴裡還不住對人說,我不能死在外頭,不能做孤魂野鬼……在廣東打工的弟弟告訴我,村裡兩位姑娘,不知何故墜樓而死,她們都不過二十歲。(頁14-15)

他們本該可以過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兩畝黃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本該可以在「生於斯」的土地上,「長於斯,死於斯」。然而,他們被「拔根而起」(uprooted,西蒙娜·薇依《扎根》一書中的核心詞彙),必須到城裡討生活。據說,城裡天地大,據說,城裡機會多,據說,城裡進步鄉村落後。

然而這些據說,大概都是知識人炮製的鬼話:

聽過讀過無數這樣的話:有志氣的人應該四海為家,應該在更大的天地裡施展拳腳,固守一畝三分地是沒有出息的。也聽過專家學者們頭頭是道論述城市化的種種好處,論述歷史的潮流如何不可阻擋。我知道他們說得都有道理,然而,在我們那塊土地上,走出家門的孩子與這些都無關。他們徘徊在鄉村與城市之間,前者只有貧窮得不堪回首的記憶,後者帶給他們的是太多的屈辱和永遠無法親近的面容。(頁35)

對於「拔根而起」鄉村男女,文謀兄心頭有一個永遠放不下的問號:「那些走出去的年輕人,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嗎?」因為在文謀兄的遭際裡,「死亡隨時追隨著我的那些兄弟姐妹。在險象環生的世界,他們像風雨中的小樹,隨時可能被摧折。」(頁35)

切莫將傷感、多情、悲觀這些詞彙堆向文謀兄,因為「君子见人之厄则矜之,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因為當你將這些詞彙當貶義詞來用,說明你可能只是在拾人牙慧。

13

博爾赫斯曾說:「我們很少會感激作家們所經歷的痛苦。」([阿根廷]博爾赫斯《博爾赫斯談詩論藝》,陳重仁譯,上海譯文出版社,,頁4)

讀《深色田園》,當知曉鄉村之死給人帶來的靈魂苦痛,當知曉田園荒蕪所帶來的心靈荒蕪。

關於此,長話當然不可短說,諸君若有興趣,強烈建議去看西蒙娜·薇依的《扎根》一書。這裡只舉薇依筆下的兩幅畫面:

一位幸福的少婦,頭一回懷孕,在縫製嬰兒的衣物時,想的只是如何把它縫好。但她一刻也不會忘記她懷著的小寶寶。與此同時,在監獄工廠的某處,一個女囚也在想著如何縫好手上的衣物,因為她害怕受罰。我們可以想見,這兩個女人同時乾著同樣的工作,所操心的也是同樣的技術問題。她們兩人工作的差異,卻不亞於一道深淵。有待解決的全部社會難題,在於使勞動者從一種情景跨入另一種情景。(西蒙娜·薇依《扎根:人類責任宣言緒論》,徐衛翔譯,三聯書店,,頁76)

這裡的女囚,就是你我耳熟能詳的農民工。

14

俺在一篇名為《鄉村之死》所謂學術論文裡曾說:

當腳下的土地跟你我沒有一絲情感關聯,當鄉土變成地產,當農人紛紛逃離土地,我們的屬靈生命也就和這位女囚徒相差不遠了。我們看似自由,可以滿世界跑來跑去。然而,這個無根可扎的世界,只不過是個更大的「監獄工廠」而已。因為在其中,我們的一切掙扎一切努力,都出於恐懼,對強權(power)的恐懼;我們的一切美德一切盼望,都出於趨利避害。當此之時,人不再是人,而是「非人」。

這篇文章,被斃了。就在《美育學刊》已經準備給我發稿費之後,被斃了——終審要求撤稿。

看來,學術界很不願意面對「鄉村之死」這個事實,想秘不發喪,想不了了之,想銷毀現場。

這時,你也許就知道文謀兄之文字的意義了吧。

向文謀兄和聖生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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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梦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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