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婆，带着孩子睡觉还不盖被子。”您一边唠叨一边帮我们母女把被子盖好。“丫头婆”是您从小对我的昵称，每一次听到，都倍感亲切和温馨。印象中我对父爱的感知就是从“丫头婆”开始。

一个人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您。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相信，您确已离开。

如果可以，我愿意拖着行李箱，走在大学校道，一直跟着肩扛被褥、凉席，手提桶子，腕挎行李包蹒跚向前的您。

高考成绩出来，我和哥都考上了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您和家里所有人对抗，爷爷、奶奶、叔公等所有的长辈，包括母亲，都不同意我上大学，因为家里穷，仅有的经济来源就是您外出务工得来的微薄薪水，我知道他们是不想您太累，两个孩子上大学在当时的农村是极罕见的事情，再者“女生外向”的思想在村里依然根深蒂固，女孩子上完初中认识基本的字和算数就行了，村里十八岁以后的女孩几乎都外出打工了，到了适婚的年龄，都嫁了出去。只有我上了高中（上高中也是您的坚持），还考了大学。开家族会的时候，您一个人抱着头，蹲在门口，坚持一定要送我上大学。“就算是去捡垃圾，我也要供她上大学！”母亲说这是您那天最后对所有长辈说的话。

之后，您东拼西凑，到处借钱凑够我们的学费，我顺利地上了大学。

因为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您坚持一定要送我去学校。

那年，我二十岁，您带我走上人生的又一个起点。清晰地记得不适应湖南饮食气候的我，刚下火车肚子就疼得飙泪，我们走走停停，您把所有的行李都扛在了身上，压弯了腰，我则捂着肚子跟在您后面，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带着好奇和即将别离的矛盾心情，一直跟着您，走过一栋栋教学楼，一排排宿舍楼，一条条蜿蜒的校道，您说“学校真大呀，要在这里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句话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在当时一个农村贫穷的家庭，坚持送两个孩子上大学，您没有说读书赚钱改变命运，而是“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多么朴实的一句话，道出了您一辈子的心声，也道出了那个年代朴实的情怀。放下行李，离开宿舍，走出校门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您不断地挥起袖子抹住流下的泪水。我转身，泪水滑下脸颊，明白，从此我要一个人走，一个人学会成长。

母亲说那年从学校回到家，第一次看见您痛哭落泪，因为舍不得把我一个人留在异乡上学。后来还听母亲提起，那晚离开学校，买不到返程的票，为了省下住宿费，您竟只花了十块钱在三轮车上借宿了一晚……家里老玻璃桌板下珍藏着您叠放整齐的四张送我上大学的无座火车票，轻轻打开封皮，取出，我把它们叠放在钱包里，今后，带上它们，如同您一直在。

自小，我所有努力、坚持的动力都源于您，因为不想让您失望，不想让您太累、太苦。儿时每一次看见您扛着厚重的行李麻袋从工地回来，我就默默发誓：以后，决不让您再到工地上干活，不让您在外面受气，一定要让您过上别人都羡慕的日子。我的每一步成长都有您的影子，没有您，我不可能一步步摘取成长中的每一份荣誉，不可能上高中，上大学，不可能成长成为现在的样子。在那会农村还有重男轻女思想的时候您给了我最大的支持，您所有的言语和行为都告诉我男女是一样的，我也可以享受和哥哥弟弟一样的待遇，甚至比他们更好。

依稀记得儿时一年冬天，您带着我到县城探望亲戚，您买了一大串黑溜溜的葡萄要送给亲戚，从来没有吃过葡萄的我，馋得直咽口水，您付钱的时候顺势把葡萄给我提，我开心地接过袋子，趁您没注意，偷偷地吃了一颗，好甜，趁您没注意，我继续吃了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调皮的我正庆幸您竟然没发现我偷吃，忽然老板发现了说“哎呀，你闺女这么喜欢吃葡萄呀！”，我立即停住了手，嘴里还含着刚偷摘下来的葡萄。您回头看了看我，笑了笑说：“丫头婆，没事，你吃，爸再买一串。”，我知道您平常舍不得买这么贵的水果，那是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多对于我来说这么好吃的水果。

人生的每一次对我来说重要的事情，您都是良师、益友、向导和指明灯，包括面对死亡。医院的病床上，您拍拍我的肩膀：“囡妹，爸爸走的时候你不要哭，免得哭坏了身子。其实爸就像睡着了一样，不知道，听不见的，所以不要哭，要照顾好爷爷奶奶和你妈……”。那天，您仿佛当做人生的最后一天，跟我交代了很多事。那一刻，心仿佛被千万蚂蚁在撕咬。我没有回答，转身，抬头，一直看着远方，因为不想让您看见我的泪水。“所有的孩子都认为自己的父母是不会死的”，我也是。我不相信会有那一天，我以为那一天，不会来……直到医生叫我们带您回家，直到那天晚上，短信那头“姐，爸最后想见你一面。”，电话响起，大哥急促的呼叫我回家，一路奔跑，一路飞驰，不停地告诉自己：不会，绝不会。

然而，我只见到安详的您，静静地躺在祠堂里。那一刻，心被瞬间掏空，天塌一般的难受，天，真的塌了。虽然您叮嘱过，不能哭，虽然知道哭不会让您站起来，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嚎啕大哭，依然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前一天还在电话里叮咛我“不要担心爸爸，安心上班。”的您，竟在我的面前安详地沉睡了一般再也叫不起来。哥说您这个病在晚期会很痛，很痛苦，可是您怕痛苦的挣扎和翻滚会让我们着急、难过，于是您强忍着病痛的折磨每天安静地蜷缩在病床的角落，直到最后。

往事一幕幕涌现：黑夜里抱着我焦急地四处寻医；趴在您的肚子上睡觉；哥哥弟弟不在的时候从抽屉里掏出第四份零食；摸着我的头说“女孩也可以上大学”；拿着我初入学时写给您的信乐呵呵地念“女儿李小琴同学”；第一次骑自行车您扶着后座偷偷跟在我身后；双手抱头说“我一定要送她上大学”；电话里头问我“是不是生活费不够”；“你现在工作了，要做一个诚实、正直，对社会有用的人”；转身抹着眼泪和母亲说“丫头婆要结婚了”；握着我的手说“成家了，要学会包容，自己多担待些，别让公公婆婆太累。”；笑呵呵地说“妮妮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呢。”……一幕幕，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昨天。

我曾怨天不公，怨地不灵，怨世不平，怨力不济。曾幻想无数的可能，您会不会忽然醒了，您会不会忽然站起来，您会不会忽然叫我，您会不会很冷，会不会很孤独。如果可以交换，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有时光穿梭机，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再一次选择，我一定在儿时不惹您生气，上学时听您的话不偷懒，不倔强地坚持上大学而是和村里的女孩一样外出打工，不让您彻夜上工赚取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不让病魔偷偷缠上您，不因为工作忙而疏于给您电话，不因为您的推辞而不带您体检，不因为成年人的别扭而绝口不提“我爱您”，不因为众目睽睽的尴尬而没有给您一个满满的拥抱，不在您需要照顾和陪护的时候傻傻地听话离开。这样，您一定还健在吧，至少，没有那么多遗憾。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自从您离开，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以前即便不经常见到您，不经常给您电话，但我知道您一直在。如今，我依然觉得您一直在，但心却被掏空一般，每天晚上闭上眼睛，眼前都是您的样子，每一次独处，都是往事幕幕，每次一个人走在路上，眼泪都无视旁人地涌出。每一次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