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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长篇《匿名》刊载于年第5期《收获》

哑子是生在野地里,被阿公拾回家。说是家,其实只有阿公一个人,加上他,就两个。阿公所在的村子只七八户人家,几乎是挂在山壁上,村名叫作“藤了根”。多数哑子因为聋而哑,哑子他就是哑,耳朵却能听。他知道阿公叫“阿公”,村名叫“藤了根”,也知道人们叫他“哑子”。因为是拾来的,他就没有户籍,起初是分粮没他的份,后来分山林分田没有他的份,所以是半饥半饱长成。在这莽莽苍苍的大山里,有多少命自生自灭,哑子就算是幸运,有阿公拉巴他。他呢,也是阿公的帮手。刚会走路,阿公便带他进山,进山做什么?偷树。阿公砍树,他放风。别看他哑,耳朵格外灵,一旦有动静,只觉草棵里一溜,阿公的腿被抱住,斜眼梢的小眼睛晶亮晶亮,不像人,像夜间出没的獾子。阿公立时收起砍刀,蹲下身来。再大点,至多四岁和五岁,开始随阿公背树。

  背树也是在夜间。前一晚砍倒的树放原地不动,盖上落叶,此一晚扶起来。阿公背上搭个日本尿素口袋,树根的一头驮上,树梢拖在地。哑子背干粮,阿公吃力的时候,抓住树梢送一把,拽一把。从林子里走出,沿了山道,时不时地,黑黢黢的坡上下来一个人,背一棵树。于是,赶路的人渐渐汇拢。由于道路狭隘,络绎可有一二里山路。背树常是挑月亏的日子,阴历上半月或者下半月,逢二和逢七。前半夜是摸黑,后半夜,弦月起来,又正好走到山的东面。那山里的路,都是人脚踩出来的,依着山势,陡峭处垫上几块石头,再被人脚踩进土里。一旦踏上公路,混凝土的路面简直飞得起来。可最大的危险也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办的吉普车就追上来了。“打办”的全称为“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专惩治自由市场私人交易,追上来,没收树不说,人也要进去,一关多少天。所以,他们宁肯走小路。背树的队伍蜿蜒在灌木树丛,不知多少代的次生林,也已经盘根错节,茂密得很。彼此看不见人,只听见吭哧吭哧的喘息,树梢哗哗拖过厚厚的腐叶。

  天光薄亮里,一条省际公路横陈眼前。此时,距离目的地约有三四里山路,若顺利到达,正是开集,肉担鱼担,米市盐市,从交集的三省汇流而来。斜刺里穿上去,混凝土的路面就像在脚底下跳,将人弹得老高。打办的吉普车来了,人们都在叫“跑”,其中有阿公的公鸭嗓:跑啊!哑子撒开手脚,跑到车轮子前,摔倒了,都嗅得见那轮胎的胶皮味了,就地翻个身,吉普车过去,人滚下公路,一路下去,煞也煞不住,石头和荆棘将皮肉划个稀烂。

  汽车算不上什么,还有飞机。只见山那边,出来一个黑点,就像山里的野蜂子,嗡嗡声越来越近,转眼就到头顶,山摇地动。旋着的翅翼碰着一根树桠,树桠碎成粉,一下子没了。所有人都在张嘴,却听不见声响,也跑不出机身罩下的黑影地。哑子看见阿公的嘴张成一个大黑洞,衬得阿公的脸变小了,小成一个山核桃。他却移不动步子,只顾仰头,望见军绿色机身上的一颗红五星,还有驾飞机的人,头上也有一颗红五星。直升机呼啸着盘旋,人在底下跑,没头苍蝇似的,不知是追还是逃。公路上满是横七竖八的树,哑子终于绊倒,爬起来,飞机已经远去,迎面挨了阿公的嘴巴子,也没觉得痛和气。

  拾起树背上,余下的路就是连滚带滑,那三五户人家的小村子,在向他们招手呢!大铁锅的油香,已经结成云雾,卤水坛子开了封口,酒坛子也开了封,烤麦饼的焦苦,蒸馒头的酵酸,柴火跳出灶口,险些燎着屋顶的苫草,这热腾腾,闹烘烘,赶路的人哪里熬得住,黑里用尽的力气又回来了,屏一宿的声气这时候全发出来,大呼小叫的。一道山涧自上而下,三尺宽的石板桥上,全是人,牵着手,箍着腰,过来过去,挤得呀!哑子紧紧抱住树梢,阿公一手从肩头过,一手从腰间过,反抱着树身。爷孙俩其实是扯着救命索,倘要落到涧里,眨眼就不见了,那些脱手的鸡雏、盐包、竹篓子、大大小小的鞋,就是明证!

  不等他长到背得动树的年纪,背树和偷树的日子不知不觉结束了。也不是说结束,而是不必在夜晚进行,也不必费那么大力走那么远的路。砍树是公开的,不用肩背手扛,装上车,一车一车拉出去。四周围远近都有集市,货物丰富和买卖繁荣大大超过那个山坳里的小村子。那晨雾中陡然揭开帷幕,轰一下闹起来的情景,哑子再没有看见。像他这样懵懂,又生活在闭塞的山里,就无法了解变故里的原委,时代和社会一律离他很远。若不是阿公捡了他,他大约离人都是远的,就像野地的植物和动物,阿公将他带进人的命运里,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呢?

  十四岁那年,阿公死了,村里将阿公那份地和山林收去,让他跟另一个老婆婆过。他替老婆婆种地看林子,老婆婆替他做饭,供他吃喝穿用。应该说两相适宜,可终究是半途结缘,比不上他和阿公。跟阿公其实很苦,吃不饱不说,饭经常烧不熟,穿衣更谈不上,不是缺单就是缺棉,阿公还扇他嘴巴子。可这是他睁眼看见的人,就认他!这种有顿无顿的生活倒是无拘束,养成一种自由的习性,他喜欢钻山,屋子后面就是,转身抬腿,就进了莽林。

  起先还能辨出浅径,是看山和采药的人脚踩出,往高处和深处去,浅径便消失了。树丛越来越密,挣着长上去,取一点光照,同时呢,根又向下挤,挤穿岩层,取的是地下水。头顶罩着树冠,一片黑,脚下忽硬忽软,硬的是盘结的根须,软的是腐叶,埋着一汪雨水,“噗”一声滋出来。摸黑走一时,渐渐适应了,眼前就亮起来。一些细针撒下来,是穿透树冠的光纤。他在根结上跳过去,跳过来,一跃而起,抓住一根垂下的藤蔓,晃啊晃,一挺腰,挂在树枝上。从这棵树攀到那棵树,树枝子树叶子,交织成一张床,足够他放平身体,拉直四肢,然后就睡着了。睡一会,醒来了,爬下来,再继续走。树木稀疏,裸出一片秃崖。正午时分,崖面被日头晒得发白,仿佛起烟,有几道绳纹印,是采药人攀爬拉扯的留痕。他没有绳子,也不需要,张开手脚,便吸附在了崖上,就像一只大壁虎,左右腾挪,上去了。越过秃崖,又是密匝匝的树丛。多是柏树,柏子雨下得瓢泼一般,满头满脸满嘴。穿出柏树林,再上崖顶,立下脚,回头望,望见那小村子,藤了根,隔几座山头,几个山坳,挂在那尖尖的峭壁上,就像一块破补丁。这莽苍苍的青山,穿流无数清泉,未必遇得上,但是听得见,淙淙的水声。哑子不是不聋吗?听力好着呢,什么也逃不过他的耳朵,鸟的啁啾,昆虫振翅,蛇吐信子——他遇见过蛇呢,都说蛇的嗅觉好,嗅得见人气,可他一身的山野气,只见那蛇贴了身子哧溜过去了。这山是大而齐整的一块,藤了根又小又褴褛,真难看!哑子往山里一钻,就忘了日月黑白。先是一天,后是几天,最长有十数日,无论多久,最终还得回去,回去藤了根。那里有阿公的饭菜和巴掌等着他,他就认这个。

  跟老婆婆过日子,就不得这样的清闲。老婆婆的活计是分布在每个时辰片刻里的,这一时耪地,那一时锄草,下一时挑水,再下一时劈柴火。半日看不见人,便在村子里一路走一路叫“哑子”。哑子很怕老婆婆叫,老婆婆的叫声有一种凄厉,眼睛又不好,近乎半盲。有几次他分明就在边上,看着她大睁着蒙了白翳的眼睛从他身前擦过去,嘴里叫着“哑子”。好像他不是人,而是没有形骸的鬼。吓得他将手里的家伙,锄子或者水桶一扔,掉头往山里去了。终于有一日,一去再没回来。藤了根都以为他死了,失足坠崖,让野猪吃了,还有狼,误食野果子,染了瘴气,中了蛇毒,那大山养得活口,也杀得活口,山肚子里不知藏着多少命!

《匿名》选读结束王安忆长《匿名》梗概他的最后一个镜头,是监控画面里他一边打电话一边走向路边的车子。一辈子特别具有条理的他,就这样遽然人间蒸发,留给焦虑寻找的家人巨大的空白。而在人类曾经忙碌生活,如今渐次退出的杳无人迹的深山中,悬崖和溪涧,废墟之间,多了一个被绑架又抛置的戴着眼镜的他,他对自己的来路越来越模糊,却和带他来的哑子及放牛的天真烂漫的二点短暂相处,向荒芜的自然谋取食物的各种努力中,他的思索渐次逼向文字、语言和生存最根本的元素和原点……他的妻子终于向警署提出失踪人无下落注销户籍的申告。●《收获》杂志邮购,发行部联系-,平邮免邮资。●《收获》微店已经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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